【杰埼】狭窄的世界 4
埼玉小学玩过一种游戏。
一人蒙住眼，另一人牵手引着他走过障碍物。原本是培养人与人之间的信任，增进友谊的游戏。提议出它的老师，也是刚来不久的十分年轻的体育老师。
不过顽皮的男孩子们无法领会老师的深意，一个劲把蒙住眼睛的同伴往沟里带。他有先见之明地把蒙眼布系松，预留了一条缝，能够清晰看见下方的情景，从而避开了被捉弄的结局。
这次和上次不同，杰诺斯不知怎么打的结，蒙眼布感觉很宽松，却紧紧贴着眼睛的部分，一丝光都透不进来，埼玉不断挤眉弄眼，时不时偷偷伸出左手拨弄一下布条。但杰诺斯的视线一移过来，他的手就定住了。
“怎么了？不舒服吗？”
右手突然空了一下，埼玉发现前杰诺斯便靠到背后，摘下自己的墨镜，双手插入眼睛和蒙眼布的缝隙，温热的掌心贴着紧绷的眼皮，从眼部一顺抹到耳侧，抚平了埼玉弄出来的褶皱，其间，没有给他一丝机会看见外面的光景。
“继续走吧。”
右手又被握住，埼玉回味那精密贴合的抚触，接下来老实了许多。
身在黑暗中过长，人对时间的流逝会迟钝，埼玉觉得这条路未免也太长了些，一直走不到头，寂静得只听得到脚步声，即便是无人区也不会这样空寂得吓人，杰诺斯到底要带自己到什么地方？
他少有地躁动不安起来，牵着手与他并列而行的杰诺斯，没有像在室内一样频频看他，可微微发烫的左手始终拴着自己。这半个月里，他从未如此刻清楚地觉察到，自己处于某人的控制之下。
“杰诺斯，还有多久才到？”
“老师，你已经问了我七遍。”
“这个无人区也太大了吧！”
“这本是一座城市，现在成了死城，大是理所当然的。”杰诺斯顿了一瞬，“不过……却很美，尤其是这里的落日。”
“这只是你认为的吧？废墟有什么好看的。”
“有人告诉我的。”
埼玉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杰诺斯闲聊，事实上他们目前为止像这样相处的时间很少。在他“家”，杰诺斯通常按照一日三餐的时间回来，晚上给他铺好被子便会离开，这也是埼玉被监禁还能淡定至此的重要原因。他也不问杰诺斯出门去干啥，要是出现什么违法的内容，他该怎么回答？别死在外面免得他饿死家中吗？
糟糕了，这么一想还真有可能，他恍然大悟，步调愈发不耐烦，杰诺斯时刻紧跟着他，相连的手丝毫没有被拖拽的迹象。
“还没……到……吗？”他摘下口罩扶着膝盖大口喘气，纵使以一个成年男子的体力差不多也要歇菜了，杰诺斯立在一旁等他缓过气。
“到了。”
埼玉直起腰杆，久违的属于人的气息涌了过来。
尾气、垃圾、扬尘、偶尔有绿化带散发出植物的草腥味，埼玉隐隐约约听到了人声，反而不那么急切了，甚至有闲心把墨镜调了调角度，以便掩饰住蒙眼布。
“山本太太，今天天气真好呢。”
“伊藤太太，你这串珍珠项链是新买的吧？这色泽一定不便宜，至少值……”
“放学后去哪里玩？”
“去C街打小钢珠吧，我刚刚从妈妈那里拿了零花钱，偷偷溜进去没人会发现的……”
即使下午，无人区附近的街区依旧人流量稀少，身边除了买菜闲聊的主妇就是放学后打闹玩耍的小学生。这些声音拉近又远去，他想到人多的地方求救，可他正牵着一个定时炸弹，起反作用也说不定。
“我和老师是真心相爱的！你们休想阻拦我！”
“都说了我和你没关系……给我的脸打一下码，麻烦了！”
人群中央一大块真空地带，一个手持刀具的金发少年挟持住受害人兼人质的黑发男子的画面，浮现在脑中，埼玉猛摇头把这个惊悚的幻想甩出脑海。
“就是这里，老师。”
虽然没有开关门的声音，室内室外不同的温差与气息令埼玉精神一震，他深吸一口气，成堆的塑料包装袋的与开放式冰柜的制冷剂的味道扑鼻而来。
“现在星期几？”
“星期六。”
“周末的特价商品一向是最多的。”埼玉摸着下巴，思考短时间内把脑内的清单全部划掉的战略，“糟了，没带优惠卷！”
“老师，我有带。”
“那就好，不对……我又看不见，好个鬼！”埼玉觉得自己不得不陪这家伙玩蒙眼play的设定实在太糟心了，一边按着优惠卷往购物篮里塞东西一边计算自己这周又省下多少，可是他的一大乐趣。
“老师，我会给你报附近的商品名称，你只需要待在我身边就好。”
“在超市里买东西手牵手未免太过了吧？不仅很挡道，而且没法拿购物篮。”既然没法摘下蒙眼布，解除和这家伙的连体婴状态总行了吧？
“老师无须担心，我有解决方案。”
约会逛街通常是男方跟在后面提着大包小包，女方昂首阔步脚踩高跟鞋地指点方圆。逛超市的话，往往是已婚的夫妇或是开始同居生活的恋人。而他一手抓着推车的前端，一手不断地在货架上摸索，后面杰诺斯紧跟他的步调不疾不徐地推着车，像复读机一样一一报出鱼罐头、啤酒、味增等词，前面总要加上“老师，这个是XX”，不一会儿，埼玉几乎被“せんせいこれは”牌的东西洗脑了。
“大概可以叫残疾人互助组吧？”埼玉嘀咕了一声，扶住在自己弯腰时滑落的墨镜，在他碰掉一排罐头后，他和杰诺斯互换位置，他推，杰诺斯负责拿。
杰诺斯也经常带特卖商品回家，但他无法想像对方像自己似的撅着屁股在最底层翻找货物。而且前面提过，杰诺斯有段时间费尽心思做出的“不清淡”的饭菜，可见对方肯定不了解省钱的意义，单单观察他经常出入超市，以为他就是喜欢特卖。
“不要只拿面上的，肯定快到保质期了才被摆在外面，要拿就拿里面的。”
“卷心菜啊，这个时候的卷心菜都不新鲜了，要是早上来，食材会比较新鲜，现在……也凑合，加上醋口感还是很清爽，杰诺斯，你看见醋了吗？”
“我闻到了肉的味道……杰诺斯找找促销的里脊肉在不在，走快点！”
……
在熟悉的领域，他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，购物车的重量一点点增加，杰诺斯划掉单子上的所有项目，他还意犹未尽。
“老师。”抓着车扶手的右手被盖住时，他才隐隐约约发觉有什么不妙，“把头转向我。”
“怎……”
有温热的东西压在唇上，埼玉的思维停了几秒，他的左手下意识把重量交给手中的扶手，整个人都向后倾斜，后倾的身体被杰诺斯的右臂顺势环住，推车滑到了够不着的地方。
他稳住后脚跟，大口吸气，后悔之前长途跋涉图轻省摘下了口罩。
“……这也是情难自已？”许久，他憋出一句话。
“我觉得刚才很适合接吻，就做了。”
适合接吻的气氛，通常是花前月下，怀春的少男少女含情脉脉对视。暂且不提杰诺斯为何认为被指使来指使去后适合接吻，他连杰诺斯的脸都看不到，这样突然吻过来是惊吓好吗？！而且他受惊过度会僵住，属于恐怖片里还没来得及逃就挂了的体质——一般也没有能吓住他的事物，杰诺斯完成了两次壮举，也不知道本人知晓会不会自豪。
又恢复成和杰诺斯携手共进的状态，埼玉此时才懊恼不已，自己错过了无数次扯掉蒙眼布掀车糊杰诺斯一脸撒腿狂奔的机会啊！他太得意忘形了，在约会结束前再寻到逃跑的时机，可谓难上加难……必须想出解决方案！
杰诺斯和推车进了收银台，他被留在关口，左手无意间碰到了大多数超市收银台都会加上的小型货架。
有了，埼玉灵机一动。
“老师，怎么了？身体不舒服吗？”埼玉背对杰诺斯，听见关切的话语，机械地转身摇摇头。
“没事没事，我好的很！”
他抽出裤口袋的手，拍拍胸口以示自己毫无问题，直到杰诺斯的视线移走，他才攥着胸口的衣服，压制住乱跳的心脏。
收银员扫码时的“叮叮”声格外漫长，不知不觉埼玉的额头上布满冷汗，按着凸起的口袋，自认为万无一失的方案忽略了重要的一点——他的良心。
紧急关头，他想了出歪招，在不激起杰诺斯警觉的前提下，可以逃离杰诺斯的控制，那就是——被警察带走，不过要被带走的不是杰诺斯，而是他自己。犯下小金额的偷盗行为，然后在拘留所进行几天教育，马上他能重获自由。偷窃本身对于一直安分守序的埼玉，带来的心理压力几乎是毁灭性的。
腿软了，也是啊，走这么半天……糟糕，好想反悔，埼玉咽了口唾沫，手伸进兜里，那个轻巧的方盒仿佛重逾千斤，根本抓不稳，更别提神不知鬼不觉物归原处了。
只能硬着头皮上了。
“一共5601円，多谢惠顾。”
“稍等片刻，还差一样东西。”
埼玉沉浸在恐慌中，一时间忽略了杰诺斯的动静，在他看来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擦过小臂内侧，滑过手腕，从掌心轻而易举抽走了那个让自己进退两难的盒子。他僵了几秒，听见杰诺斯的声音时才渐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。
一时间，他竟轻松了许多，不用再受良心的折磨了，逃跑的事可以先等等，还有时间。
“好的，加上‘超薄型弹力加强盒装安全套’一共6123円。”
为什么要念出来！
他觉得在场所有人心里想得都和自己一样，除了杰诺斯，他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。
“老师，我们要走了，请起来。”
“不要！”
埼玉蹲在原地，杰诺斯陪他站着，相连的手斜着挡在过道当中。
“好想死……”
他某种意义上也是运气不好，收银台附近摆的东西不是口香糖之类的小零食，就是另一种橡胶制品。换而言之，要是成功了的话，那可是稍微想一想就会呼吸不畅的可怕后果……于是埼玉消沉了，这种满载而归却一点也不开心的情况还是头一次。
“老师，这种状况没什么好害羞的，如果想要的话可以直接告诉我。”一旁还有补刀的罪魁祸首。
“腿麻了。”他直起身，“走吧，杰诺斯。”
“老师，您饿了吗？”
“你一说，还真有点。”埼玉提起购物袋，一路上也耗费了不少体力，所以杰诺斯接过他手里的购物袋时他并没有拒绝——里面有安全套也是他不想拎着的原因之一。
“是乌冬啊。”
高汤与面条混合的香味，埼玉吸吸鼻子，判断出了自己到了家什么店。
“老师，请坐。”
他根据杰诺斯的指引摸索着把屁股安稳地放在了板凳上，使他放心的是杰诺斯松开了手——他可没有通晓左手使筷子的绝技。
等待时，杰诺斯没有说话，埼玉也并无视线笼罩的感觉。他心思一动，这不正是扯掉蒙眼布掀桌糊杰诺斯一脸撒腿狂奔的机会啊，可是……他犹豫了。
“吃完乌冬也不迟嘛。”饿着肚子跑也跑不动啊。
埼玉凭着本能找到了筷桶，很遗憾，他摸黑掰的筷子还是长短不一。他不信邪地再抽一双，便听见碗底与桌面相碰的两声“咣咣”，感叹：
“上得好快。”
“请用。”面馆师傅的声音十分雄浑，一听就是有经验的老师傅，结合蒸汽中醇厚的面香，这场倒霉的约会总算有心情好的事发生了呢。
“谢谢，老师。”听见那个阴魂不散的“老师”，他手里没掰断的筷子被夺了过去，“我的筷子和您的交换一下吧，没掰齐的筷子不太平衡，蒙着眼使用它会有些困难。”
“什么？你的意思是让我这个样子吃面吗？”他本以为杰诺斯松手后会解开蒙眼布，但果然是太天真了。
“我有备用方案。”杰诺斯说，“老师张开嘴。”
“啊——”埼玉口中被塞进一块多汁的肉片，下意识咀嚼了起来，咽干净后，他反而更不满了，“我也不用你喂。”
西餐厅一类的餐馆，情侣你一口我一口互喂的场景实属正常，用餐叉喂牛排意大利面都没问题。但日式面馆就不行了，用筷子吃面必须要亲自动手，强行喂的后果，往往是对方的胸口糊满了星星点点的汤汁。把握不了把面送进口里的节奏、夹面的松紧度，想喂喂不好想吃吃不到。何况……两个戴墨镜的男人喂面的场景不觉得太科幻了吗？
“小心点，老师。”
“不就是看不见罢了，小事一桩。”
埼玉小心翼翼地把头压低，下巴压着桌子边缘的距离，嘴唇轻轻抿上碗边，嘬了一口。
“好烫！”鲜味也同样刺激，这家乌冬的地道程度让埼玉眼前一亮，最后放下的叉烧没有沾染太多汤汁的热气，而且体格较大，很容易就被扒进了口里，他在面馆很少点额外的东西，杰诺斯塞进他口里的叉烧他没心思细嚼慢咽，如今他可以好好品味了。
不知不觉，他就先吃完了叉烧，下方的乌冬还半根未动。
“老师，慢慢吃，我还有。”
杰诺斯夹起叉烧，放进老师的碗里，埼玉明白泡足汤汁的叉烧才美味，便不急于把肉扒进嘴里。之前他不清楚叉烧的数量，所以不小心吃完了，这次他会有耐心的。
凭着手感握着筷子在汤水里缓缓搅动，挑起的面条少之又少，埼玉不禁有点烦躁，享受大口嚼断劲道面条的乐趣才是吃面。他干脆坐直，用平常的感觉继续吃，却忽略了一件事——他平常不戴墨镜。
他低下头，耳边一轻，便猛地把面碗往里搂，防止墨镜落进碗里，满满的汤汁由着惯性，荡出碗外，他左手揽着面碗，反射性一甩手上的热汤。
碗本身就在边缘，这下更是岌岌可危，便一歪，摔了下去。埼玉下意识双手一合，止住了坠落的碗，却没止住碗里面的内容物流出来。
“老师，你没事吧？”
杰诺斯走了过来，埼玉双手沿着碗边调整了碗口的朝向，把碗端了回去，重新伸筷子朝里面捞了一捞。
“肉，不见了”
埼玉万念俱灰地瘫倒在木椅上，他为了躲避汤汁双腿往外分开拼命冲靠背上挤，重心不稳，椅子朝后悄无声息地歪斜。
“老师。”杰诺斯扶住靠背，轻轻搬回原位，另一只手缓缓把自己的那份滑到老师跟前，“吃吧。”
“肉……”
“再点一份。”
埼玉平复下心情，沉重地说：
“不用了。”
“有没有被烫到？”
“放了一段时间，还隔着衣服，汤没有那么烫。”埼玉手里还捏着那只空碗，“起码碗没有碎，那样就更危险了，而且……”
“而且？”
“要赔钱。”这种老店的面碗可能比面本身更值钱，埼玉深以为然。
他完全依靠身体的本能机械地吃完杰诺斯的面以后，腹部仍有被食物填满的充足感，而内心的空虚却弥补不了。
浪费食物是最大的恶行之一，要不是墨镜和蒙眼布，他是绝对不会在进食中犯这种低级错误的。
都怪杰诺斯，他人生的第一次约会完全泡汤了。
“不对……我不是应该逃跑吗？”
埼玉脚步一停，杰诺斯也停，视线又回到了他敬爱的师长身上。
“杰杰杰诺诺斯，我什么也没说，你也什么都没听见。”
杰诺斯的确像是没听见似的问：
“下次还来？”
“好啊。”
TBC
【狭窄的世界 第四章 Worst date（最糟糕的约会）】